诗与谜:中华文苑姊妹花
文章来源: 作者:hncsmm 时间:2017-12-21 11:00:50张国鹄
为了弘扬传统文化和丰富人民群众的文化生活,近年来,中央电视台相继主办了隆重的“诗词大会”和“谜语大会”。“诗”和“谜”是中华文苑两朵亲近的姊妹花,也是人民大众喜闻乐见的文艺形式。我想,从审美机制方面对二者进行深入的比较研究,应该是一件很有趣的事。就是说,这样做对审美创造者活跃艺术思维,丰富想象能力,从而一定程度上提高作品艺术含金量和美学品位,自当有所裨益。
诗·谜相同之点
首先让我们鉴赏两个习见的诗、谜作品:
煮豆燃豆萁,豆在釜中泣。
本是同根生,相煎何太急。
——曹植《七步诗》
麻屋子,红帐子,里头睡个白胖子。
——谜语《花生》
两个作品呈现在读者面前都有形象、有画面。由此可知,创作过程中,作者运用的都是形象思维。这是诗、谜第一个相同点。其次,“豆”“豆萁”“麻屋子”“红帐子”和“白胖子”等均非实指,而是比喻(借喻)。比喻是“以彼物比此物”,自是驰聘想象的产物。故而“想象丰富”这是诗与谜第二个相同之点。
究其实,诗与谜的相同之点,集中表现在其心理背景方面。刘勰在《文心雕龙·谐隐》中称谜语为“隐”。他说:“隐者,隐也;遁辞以隐意,谲譬以指事也。”(“隐”就是隐藏的意思,用隐蔽的语言表达某种意思,用巧妙的比喻来暗示某种事情)法国诗人马拉美宣称“指出对象无异把诗的乐趣四去其三。诗人写出来就是要人一点一点去猜想。这就是暗示。”是的,诗与谜都是“暗示”的艺术。这就是其心理背景中最本质的东西。关于谜语的“暗示”,美学家朱光潜有过极为生动的描述,他说:“就谜语作者来说,他看出事物中一种似是而非、不即不离的关系,觉得它有趣,值得让旁人知道……同时又有游戏的本能在活动,仿佛猫儿戏鼠似的,对于听者要延长一番悬揣,使他的好奇心因悬揣愈久而愈强烈……就猜谜者来说,他对所掩藏的神秘事件起好奇心,想揭它的底蕴...几经摸索之后,一旦豁然大悟,看出事物关系所隐藏的巧妙凑合,不免大为惊赞;同时他也觉得自己的胜利,因而欣慰。”(《诗论》)这种心理与读诗时的感受几乎毫无二致。从接受美学考察,诗人写诗,是一个审美创造过程,是“原创”;读者读诗,也是一个审美创造过程,是“二度创造。”诗美的实现,就包括这两个创造过程。如果诗写得太浅露、太直白,比方《七步诗》不是出以“煮豆燃萁”的借喻,而直言“本是同母生,相逼何太急,”这就不成其为诗,自然 也无从获得审美的快感。诗的审美特征,就是在一种含而不露、欲言又止,似隐似显,若有若无的空灵与迷惘之中,使读者经历一番“山重水复疑无路”的寻绎与玩味,最后突见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的胜境,这才获得审美的愉悦与惊喜,正所谓“读书之乐,不大惊则不大喜,不大疑则不大快,不大急则不大慰”(毛宗岗《三国》评语)
从唯物辩证的哲学观点看,事物的相同点是“矛盾的普遍性”,事物的不同点则是“矛盾的特殊性”。相比之下,认识矛盾的特殊性更为重要。因为只有深刻地认识了事物“矛盾的特殊性,”才能区别事物,才能洞察该事物的本质特性,并熟练地驾驭该事物,从而在理论与实践中进入一个较高的境地——由“必然王国”迈向“自由王国”。
诗谜不同之点
一、“诗重抒情,谜重咏物。”诗使用意象语言抒发诗人对人生的感悟,暗示深邃广阔的精神世界;谜则是以富有特征的线索暗示隐藏的谜底,而谜底大都是一个具象的事物,且不负载情意内容。试看抒写雪天景的两个作品:
此僧从未入娘胎,昨夜天宫降下来。
暂借此间投一宿,明朝日出返天台。
这是明代才子解缙作的谜语,谜底是“雪和尚”。读完只觉得作者聪明睿智,想象丰富,谜面同谜底扣合得极为巧妙。虽则形式上用“诗体”写成,但读者并未从中感受到真正的诗情。我们再欣赏五绝《雪景》(祝钦坡),就能更进一层分清诗、谜的差别:谜,启人以智;诗,动人以情。
冰封水不流,雪压关山颤。
寒鸦冲冻飞,奋与天风战。
诗篇不独以简劲的语言再现了“坚冰封锁大地”的严峻局面,更以“寒鸦冲冻,奋战天风”的雄奇意象,彰显出一种不屈服于任何险恶势力的“硬骨头”精神,从而表现出一种肃穆、悲壮的崇高美,并从中迸发出一股激人奋进的超强力量。吟咏之间,令人自然忆起“山舞银蛇,原驰蜡象,欲与天公试比高”(毛泽东《沁园春·雪》)那雄视百代的豪语,其内涵的深刻和丰富,那是任何咏雪的谜语所不能望其项背的。
优秀的诗篇内涵为何如此丰厚,黑格尔老人作了准确的回答:“诗要表现的不是事物的实在面貌,而是事物的实际情况对主体心情的影响。”(《美学》第三卷下册188页)是的,事物(物质世界)总是有限的,而“心情”(精神世界)却是无限的。
二、诗无达诂,谜有谜底。谜的内涵和目的一般是确定的、单一的,谜底找到了,解谜的过程自然完结了。而一首上乘的诗歌却没有明确的答案。因为诗歌所寄托的是诗人的情怀,表现的是诗对人生的感悟和发现,展示的是一个深邃浩淼的精神世界。而从接受美学考察,读诗的人(接受者)由于经历、教养、心境等等的不同,对同一首诗歌作品,会有各自不同的解读和发现,正所谓“一千个读者,会有一千个哈姆莱特。”请吟咏老诗人陶钝的五绝《静》:
榻上猫鼾睡,盆中花自开。
老妻相对坐,不见客人来。
有人从诗歌安谧、宁静、闲适的优美意境中,读出了“和平”、“幸福”的韵味;有人却从“老妻相对坐”而默默“无言”感受到“绚烂之极归于平淡”的陈年老酒式夫妻情爱;还有人从“不见客人来”品到了老干部退下来后那种“人走茶凉”的无奈;也有人从诗中抒情主人公“清静寂定”的心境中感悟出一种淡淡的禅味......种种解读,见仁见智,正所谓“诗无达诂。”也正因为“诗无达诂”,才为我们的审美探险,留下了永远开掘不尽的宝藏。从而使诗歌获得永不枯竭的艺术生命。高考试卷中给诗歌鉴赏定出标准答案和对错选项,似觉有乖诗学原理。
谜语的解读却没有诗歌欣赏那样自由灵活,它一般只是“一个萝卜一个坑”。比方“字谜”:
一字九横六竖,问遍天下不知。
有人去问孔子,孔子想了三日。
这谜出得很刁,谜底就藏在谜面“三日”里。 三个“日”字,可不就是“晶”字吗?然而它就只可能是这个谜底,这是确定不移的,当然也有特殊情况:一谜多底:
赤橙黄绿青蓝紫(打国名—、戏剧艺术—、针灸穴位名—、成语—、常用词—。)其谜依次为:以色列、彩排、隐白、五颜六色、各色各样。
请注意:多底谜,虽则多底,但也还是确定的。不像解诗那么自由灵活。所以如此,仍然是审美机制所制约:“诗主写心,谜主体物。”“心”(主观世界)无边无岸;“物”(客观世界)总会受到某些限制。
诗与谜的区别,从理论上鉴定自是渭清泾浊;而从实际上辨析,则又显得扑朔迷离(理论与实际总是存在一定距离,这是永远困扰人类思维与认知的一个“顽症”)就是说,有的作品,很像谜,然而它却是诗。相反,有的作品,确是绝妙好词,然而,它却是脍炙人口的谜语。请看:
解落三秋叶,能开二月花。
过江千尺浪,入竹万竿斜。
咏风而不着一“风”字,谜底与谜面扣合得严丝合缝,然而,这不是谜,而是唐诗人李峤(644-713)有名的咏《风》诗,《全唐诗》有它一席之地。再请欣赏下面这个作品:
想当年,绿鬓婆娑;自归郎手,青少黄多,受尽了多少折磨,经历了多少风波。莫提起,提起来,清泪洒江河!
感情丰富,意境凄婉,诗意盎然,反映了旧社会妇女的不幸遭遇和悲苦心情,读之令人动容,确是好诗。关于这个作品,民间还流传着一个颇具戏剧性的“本事”:有一才女,家遭变故,下嫁船夫。婚后丈夫、婆婆都很喜欢她,她在船上每每触景生情,吟诗作赋。某日,灵感触发,吟出以上作品。婆婆一听大为光火:“你在我家,饭来张口,衣来伸手,你受过什么折磨呀?”才女听罢,哈哈大笑:“婆婆你误会啦!”说看眼光瞟着“船篙”,并用手直指,“我说受折磨的是它呀!”原来,才女吟的是竟是一则诗谜,一则多好的诗谜呀!千百年来,众口流传,不胫而走,给人们丰富的美学享受。